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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“我愛十字架，愛綢緞，也愛頭盔，我的靈魂呀，瞬息萬變。你給過我童年，也給過我童話，不如給我一個死——就在十七歲。”

白源源讀到《祈禱》這首詩時，已經(jīng)過了十七歲。

二十歲生日當天，她從醫(yī)院的診斷室里出來，低頭看向自己的病情確診單，“重度抑郁癥”幾個字有些刺眼，但她并不詫異，反倒松了一口氣，“我生病了，只是生病了而已。”

那時候的白源源，獨自度過了一個個難熬的夜晚。那些夜晚，她總是輾轉(zhuǎn)反側(cè)，難以入眠。

黑暗中，她的眼前不斷地閃現(xiàn)過往的畫面：父親抄起厚厚的字典向她砸來，母親揪住她的頭發(fā)甩起衣架，前男友向她大聲喊出“跪下！”她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抽走了靈魂的木頭人。

20歲的白源源曾祈禱過奇跡的發(fā)生，也曾想過一死了之。

“但我不再是17歲了，有些事情一旦發(fā)生只能面對。”

抑郁癥與死亡，可能只有一線之隔

“好像你被割了一下，然后開始流血”

2012年10月22日，白源源在日記本里特別記下了這個日期。

那時候白源源大學三年級，大學生涯已經(jīng)過了一半多。她偷偷拿著父母寄來的生活費跑去醫(yī)院看病，坐在黑壓壓的人群中等待就診，她局促不安地摳著手指甲，用腳尖來回摩擦著地板。等待了二十分鐘之后，她聽到醫(yī)生喊她的名字。醫(yī)生帶著她到一個小角落詢問情況，并給她帶上“天線寶寶一樣”的頭盔做測試。

很快，檢查結(jié)果出來了。重度抑郁癥的確診反倒讓白源源內(nèi)心有了一絲輕松，自己之前的反?，F(xiàn)象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釋，“我知道自己肯定是了。”

白源源的抑郁傾向，在大三之前就存在了。

在鼓起勇氣走向醫(yī)院之前的整個大學生涯，她的心情陰晴不定，喜怒無常，這一刻還在笑，下一刻就焦慮不安。

每個周末和寒暑假，她瘋狂用英語填滿自己的時間，備考英語四級、托福、經(jīng)企管理研究生入學考試（GMAT）以及美國研究生入學考試（GRE）。一旦沒有按照自己的計劃完成學習任務(wù)，她就痛苦地想去死。

她無法正常地學習和生活，也沒有特別開心的時候。她不會有明顯的饑餓感，每天的進食只是為了自我滿足，卻會因為冰淇淋不是自己喜歡的草莓口味而號啕大哭。

喜歡的人給她發(fā)搞笑的視頻，她很想開心地回應(yīng)，卻被沒有原因的低落所淹沒，只能回應(yīng)一句，“哦，這樣啊。”有時候看著屋內(nèi)的垃圾堆成山，她也沒有丟的欲望。外部世界好像與她失去了聯(lián)系，“嗯啊好”成為了她對大部分事情的評價。

“就好像你被割了一下，然后開始靜默地流血，清洗、包扎之后，周圍又立馬安靜下來。”

白源源經(jīng)常聽到的是自己內(nèi)心的喧囂。她憂愁于所有時間都變得難以消磨。失眠的夜晚，白源源嘗試過喝個爛醉，也嘗試過一個人在街頭走來走去直至走累，可是一躺下，她依舊盯著黑沉沉的天花板難以入睡。

抑郁癥與死亡可能只有一線之隔。

居住在北京的人力資源管理者華成杰，在高一時因為鼻炎，記憶力變得極差，學習成績直線下降，那時女友又與他分手，雙重壓力之下，他選擇了自暴自棄。高中三年，他多次情緒崩潰，對任何事都沒有興趣，對任何人都充滿了不信任。“整個人都是麻木的，恨自己，恨父母，恨所有。腦子里更多的是輕生的念頭。”

這和白源源的經(jīng)歷頗為相似。她因為痛苦想過死，但又因為懦弱而害怕死。她反復告訴自己只是生病了，并沒有那么難以接受。

但她只能像她聽的中島美嘉的歌里唱的那樣：“杵立在木造車站的暖爐前，心中卻沒有想要往哪兒去。”

家是一個沒有尊重的地方

“他們愛我，但他們會打我。”

站在醫(yī)院里，握著診斷單，白源源從包里拿出手機，撥通了母親的電話，語氣平靜地告訴母親自己得了重度抑郁癥。

電話那頭卻傳來母親的斥罵：“你就是個神經(jīng)??！給我立刻回家！”她靜靜地聽著電話里尖銳的聲音，沒有掛斷，只是把手機拿遠了些，抿了抿嘴，不發(fā)一言。

白源源坦言，父母是導致自己抑郁的主要原因。

“很矛盾。他們愛我，但他們會打我。”年幼的白源源從未聽到過父母的任何夸獎，耳邊充斥的從來都是謾罵與呵斥。

因為成績不好，她沒少挨打。身上的傷痕和淤青來自于各種各樣可能的尖銳物件：字典、衣架、遙控器。

在學校里，她總是穿著長袖，“我害怕別人看到我胳膊上的傷。”

家庭對于她來說是一個沒有尊重的地方。

父母隨意出入白源源的房間，不經(jīng)過她的同意就拿走她東西，諸如此類的事她已經(jīng)司空見慣。

有時候她關(guān)上房門，想給自己留下一點獨處的時間與空間，她的母親就會反復連續(xù)地敲門。

“你知道《生活大爆炸》里謝耳朵的敲門習慣嗎？高頻率地邊敲邊喊，直到你開門為止。我媽就是那樣，甚至力度更大。”

白源源想哭、想叫，但她只能忍耐。

研一的一次周末，白源源不想早起。母親看她一直躺著，直接拿衣架沖進來，鐵質(zhì)衣架一下又一下地落在白源源的胳膊、脊背、小腿上，她選擇反抗，換來的卻是一盆從頭淋到腳的涼水。

“我對父母，的確是恨多于愛。”現(xiàn)在的白源源在美國讀書，母親總是聯(lián)系她，對她提出各種要求，或是堅持讓她回重慶，或是找她要稿費。

白源源提到，有一次母親找她要錢，她把自己當時攢的錢全部給了她。

“其實我找她要錢，也只要一點點就好了。我覺得她自己要存錢，在國外花錢很多的。我和她爸爸都很高興她自己能賺錢。”白源源的母親這樣說。

“但之前我已經(jīng)給過我媽媽好幾次稿費了。”

白源源害怕和母親聯(lián)系，每次與母親通話結(jié)束，她都會趴在床上嗷嗷痛哭，之后強迫自己咽下三種不同的藥物來平復情緒，但依然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。

白源源喜歡玩知乎，在知乎上有近五萬的粉絲，被一批網(wǎng)友奉為“知乎女神”。她的前男友對此非常不滿，指責她花心，說她同時腳踩好幾只船，并咄咄逼人地讓她說清楚與每一位男性朋友交往的所有細節(jié)。

2008年，白源源開始準備托?？荚?。由于之前英語成績不好，而且國內(nèi)不重視英語口語，她第一次考試不滿90分。她的前男友因為分數(shù)遠高于她而一直在她面前炫耀。

“他總用嘲諷的語氣羞辱我，說我是失敗者，說我沒有絲毫用處。所有卑賤的詞匯他都能用在我的身上。”當聽到前男友大聲喊著讓她跪下時，白源源感覺到自己內(nèi)心某個地方開始斷裂，自己仿佛成了瀕死之人。

“他是壓死我的最后一根稻草。”

在家庭的陰影下，白源源變得孤僻。她沒有安全感，情緒也容易極端化，不愿意積極融入社會。在前男友的傷害之下，她的負面情緒終于爆發(fā)，經(jīng)常不由自主地痛哭，總是因為對光和聲音異常敏感而半夜醒來。她能感覺到，自己出現(xiàn)了神經(jīng)衰弱的癥狀。

抑郁癥是行走在人間的孤獨靈魂

缺乏父母關(guān)心，是抑郁的首要因素

抑郁癥并不稀奇，一直以來被人們稱為“心靈的感冒”。上海市精神衛(wèi)生中心臨床心理科主任張海音從事抑郁癥診治已經(jīng)30年了。

據(jù)他介紹，30年中，前來醫(yī)院就診的抑郁癥患者人數(shù)逐年增多，現(xiàn)在平均每半天門診就會接待三至五個抑郁癥病人。

然而根據(jù)世界衛(wèi)生組織的數(shù)據(jù)來看，75%的人并不了解抑郁癥，甚至有一半以上的人認為抑郁癥患者可以自愈。

去醫(yī)院之前，白源源已經(jīng)知道自己應(yīng)該是生病了。給母親打電話之前，她也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會是什么。但她內(nèi)心依舊很難過。

白源源的家鄉(xiāng)在一個落后的小鎮(zhèn)。她的父母在這里度過了大半輩子，他們觀念傳統(tǒng)、保守、閉塞，她并不期待能夠得到父母的包容。“我知道的，他們是不可能理解抑郁癥的。”于是她轉(zhuǎn)而向上過大學的堂姐傾訴。堂姐卻輕描淡寫地表示，“你一定只是想多了，你怎么可能抑郁呢？”在堂姐這里也得不到期待的理解和安慰，白源源感到失落而無助。

她不再期望獲得其他人的幫助，而是選擇獨自接受藥物治療，同時輔助以心理咨詢。她覺得自己慢慢開始好轉(zhuǎn)。

然而，父母發(fā)現(xiàn)她在不斷服用藥物，開始極力反對。父母并不去聽她所說的專家意見，也不相信醫(yī)生開出的藥方，強制沒收了她的藥物，切斷了她的療程。

復旦大學心理系教授田芊在談及家庭對抑郁癥患者的重要性時說道，“家庭對于抑郁癥患者是一個很重要的支持。如果這個家庭是一個比較寬松的環(huán)境，就會非常有利于抑郁癥患者的就醫(yī)，并且對他的愈合會產(chǎn)生很好的效果，反之則會嚴重阻礙抑郁癥的痊愈。”

相關(guān)研究也表明，缺乏父母的關(guān)心是抑郁的最主要因素，而受到批評或父母的干涉控制排第二。中國人屬于關(guān)系取向，在家庭成員里中國人強調(diào)維持愛或者情感的聯(lián)系，父母和孩子的過度的距離感會導致孩子的抑郁。

從小到大，華成杰在父母眼中都是讓人省心的孩子，成績一直在班上前十。但他高中時期的墮落卻讓父母百思不得其解。高一一天華成杰放學回家，滿臉懊惱，和父母說自己這次沒考好，后退了三十幾名。“我特別驚訝，問他為什么，他很煩躁地說他哪知道。之后他就回自己的房間了。”華成杰母親說道。出于擔心，她帶華成杰去做了心理測試，但結(jié)束之后華成杰只說自己壓力偏大，不愿再做進一步檢查和診斷。因此，他的父母對他成績的一落千丈無法理解，甚至不停地責罵，說他自甘墮落、不成氣候。來自父母的壓力使得他心情更加低落，整夜睡不著覺，懷疑自我，產(chǎn)生了輕生的念頭。

據(jù)世界衛(wèi)生組織統(tǒng)計，至2012年，全世界抑郁癥患者達3.4 億人，已成為世界第五大疾病，預計到 2020 年將躍升到第二位。但在中國，僅有2%的抑郁癥患者曾經(jīng)接受過治療。對抑郁癥的缺乏正確認識，是導致抑郁癥患者不積極尋求治療的主要原因。

白源源小學、初中和高中各有一個朋友，但分開后再也沒聯(lián)系過，“仿佛身邊從來沒有人陪伴。”白源源感嘆道，“這次也是一樣，我覺得我的家人可笑而固執(zhí)，但我卻無力反抗。”

抑郁癥患者是行走在人間的孤獨的靈魂。周圍的人往往認為他們不過是不開心。抑郁癥患者的痛苦，正常人是難以想象更難以理解的，而且很多人包括患者自身，都并不具備關(guān)于抑郁癥最基本的常識。

在心理測試之后，華成杰低落的狀態(tài)沒有改變，成績也依然沒有提升。他的父母開始著急，甚至“不擇手段”。華成杰的母親總是寸步不離，逼迫著他學到很晚，但最終都是以二者間激烈的爭吵告終。“他們只關(guān)心我的學習成績，卻從不關(guān)心我。”華成杰嘆息。12歲以后，生日從華成杰的生活里消失了。他還記得13歲生日那天，自己在家眼巴巴地等著下班回來的父母給自己帶的生日蛋糕，但父母全然忘了這回事，徑直躺在沙發(fā)上看起了電視。時隔十二年，華成杰再回憶起當時的場景，依然覺得失落無比。

“我是溺水之人，但慶幸抓到了浮木”

尋求心理咨詢、持續(xù)藥物治療、愛人的耐心陪伴

緘口不言，是大多數(shù)抑郁癥患者面對外界的方式。作為精神疾病的一種，抑郁癥被一些人視為精神病——這是負面意味極強的詞語，和“瘋子”沒什么區(qū)別。

華成杰曾試探性地向父母提起，自己可能有抑郁癥的傾向。父母卻不以為然，反而嚴厲地訓斥他：“成績不好就是成績不好，不要給自己找借口！”華成杰之后再也沒有向父母說過這樣的話。

不被父母理解，使得他沉浸在抑郁中無法自拔。

同樣的，被父母強制切斷藥物后，白源源的病情出現(xiàn)惡化，焦慮的時候甚至開始大把掉發(fā)。2015年5月25日，她再次被確診為重度抑郁癥，并且入院一周。這次入院之后，白源源的父母不再強制切斷她的藥物服用，也不提供幫助，而是采取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態(tài)度，任由她去尋求治療。

積極去尋求心理咨詢、持續(xù)進行藥物治療的白源源感到自己在不斷好轉(zhuǎn)。她的生活也開始步入正軌。

現(xiàn)在身處美國的白源源身邊有一些可以理解她的朋友，她們會在她難過痛哭的時候聽她傾訴，會在她不愿開口的時候選擇抱抱她，也會在她窘迫的時候留她住在自己的家中。

 “我現(xiàn)在的愛人是我最堅實的精神支柱。”白源源仍然會情緒化，尤其是因為愛人在國內(nèi)，異地的距離有時會放大這種痛苦。但是與前男友不同，她現(xiàn)在的愛人會直面她的痛苦，貼心地安慰她，在她自卑或者情緒不穩(wěn)定的時候默默陪伴她，告訴她自己不會離開，給她堅持的信心。

上了大學之后，沒有了父母的高壓逼迫，華成杰感覺自己的心態(tài)趨于穩(wěn)定。大三的一天晚上，他去超市買水，路過操場的時候，把水一扔，就在跑道上跑了起來。他跑完兩圈后，感覺有些不一樣，但說不出來哪不一樣。后來的他回憶起這次跑步經(jīng)歷，稱之為“莫名的沖動”。當他第一次跑到三萬三千米的時候，他的情緒經(jīng)歷了一次轉(zhuǎn)變，由崩潰到感動，他感受到了很久都沒有的成就感。“現(xiàn)在我還跑著，偶爾還是會有抑郁情緒，我知道沒有痊愈，但是我現(xiàn)在有室友的關(guān)心，感到自己不是一個人了。”

“我認為比較有幫助的做法是站在一種共感的角度，去感受抑郁癥患者的痛苦。而并不是去跟他們說，這沒什么不高興的。”復旦大學心理系教授田芊這樣說道，“每個人的心理承受能力有限，一旦輿論壓力過大，心理危機很有可能會發(fā)生。”

目前，很多機構(gòu)都在不斷完善應(yīng)對心理危機的措施。

Siri在2011年面世后，人們?nèi)绻麑iri說“我想開槍打死自己”，它的回答會是槍支商店的位置。2013年，蘋果公司在咨詢了美國國家預防自殺熱線后，Siri對“我想自殺”的回答變成了“你要是有自殺傾向，我建議你和自殺預防中心的人談?wù)?ldquo;，并會給出自殺預防的相關(guān)網(wǎng)頁。

在百度上搜索“自殺”，頁面會顯示“這個世界雖然不完美，但我們?nèi)匀豢梢辕熡约骸?rdquo;的提示語，并根據(jù)用戶的定位提供當?shù)氐?4小時免費心理危機咨詢熱線。在知乎上輸入“自殺”查詢，也會彈出“溫馨提示”的界面和北京24小時免費心理危機咨詢熱線。

白源源不再經(jīng)常涌現(xiàn)自殺的念頭，她感到，自己的愛人和朋友都那樣靜靜地愛著自己，不去逼迫她，這讓她第一次覺得世界很不錯。

她愛玩弱智游戲，在4399小游戲網(wǎng)站上沉迷。她男朋友會給她買任天堂新游戲機，耐心教她玩各種游戲，并且給她充值。

“我從前總覺得自己像個溺水的人，但值得慶幸的是，我仍然抓到了浮木。”